《德国人和他们的神话》读后感
《德国人和他们的神话》可以说是了解德国近现代政治与历史的佳作。作者从德国的神话出发,反映德意志民族的整体历史风貌,甚至贯穿德意志民族的整个社会历史,通过对神话的讲述、理解、利用,如同色彩斑斓的万花筒一般,很好地折射了各个时期德意志民族的心理状态与政治文化倾向。对这本书的理解,对了解德国与德国人近现代以来的政治倾向具有很重要的意义。
要理解这本书,首先要明晰“神话”的内涵。正如译者李维在前言中所言,对于神话的定义,学界至今没有十全十美的答案。事实上,对神话的认识具有较强的地域性,世界上各个地区、各民族对神话的理解都不尽相同。受教育以及文化的影响,中国人提起“神话”时,主要是指例如“后羿射日”“嫦娥奔月”“精卫填海”等虚幻的故事:神话出现的时间大约在史前或者久远的先秦时期,人物更接近于杜撰、具有人类所不具备的神能和神性,与真实历史几乎无关;除此之外,“神话”在中国亦可以指传奇故事。两种释义上,后者更近于本书所指的“神话”。作者赫尔弗里德·明克勒本人所描述的“神话”,以及作为一种普遍性概念存在于德国乃至西方世界的“神话”,更接近于被有所改编的历史故事。说其“有所改编”在本书当中,明克勒没有把神话当作是一个停滞不前的故事,而是以运动的观点研究这些神话的不同发展,聚焦神话在不同时期内容上的微小变更、以及解读神话者的不同文化心理与政治倾向。神话并不是一开始就定型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人们对这些神话的解读与附会才更能体现所求。正如作者所言,“神话是长期不断改写最初故事核心的结果。”可以更好理解本书当中“神话”的含义。
明克勒的论述共分五章。第一章探讨了以塑造自我形象和英雄崇拜为指向的民族神话,其主角是巴巴罗萨、齐格弗里德和浮士德。作者以巴巴罗萨作为开篇,尤其能让人注意到德国神话改编与解读的明显走向,让初了解德国史的人能够即刻轻松、明了地深入其中。比如巴巴罗萨的三种形象解释:取缔邪恶基督而不当皇帝、取缔邪恶基督之后为国家当一段时间的皇帝以及农民反抗的领导者。更比如,弗里德里希一世以其深刻的外貌形象、远征意大利的战争与商业成就、十字军东征当中无可替代的领导作用、注重德意志事务的君王形象和充满神秘色彩(其实就是可以供多种解释)的死亡,超越他的孙子,成为了神话中可以利用的形象,他知名度更高,影响力更大。从例子入手,能让读者更好体悟其中的解读规则。第二章探讨了用来区分自我与他者,或者说,用来反对传统欧洲之当权者和由其制定之欧洲秩序的神话,其主角是塔西陀、阿米纽斯和路德。第三章叙述了普鲁士神话,包括普鲁士的形象标签、弗里德里希大帝和路易丝王后这样的政治神话人物以及普鲁士精神。第四章转向神话的空间化,其主角是瓦尔特堡、魏玛、纽伦堡、德累斯顿和莱茵河这些“神话聚集地”。第五章探讨二战后的神话建构和神话消亡,包括民主德国的反法西斯神话、联邦德国的经济奇迹神话和大众媒体塑造的消费型神话。
一、作者赫尔弗里德·明克勒其人
赫尔弗里德·明克勒(Herfried Münkler),德国柏林洪堡大学政治学教授,柏林-勃兰登堡科学院院士。他写的很多书都已成为权威学术作品,比如《新战争》(2002),《帝国》(2005),荣获“莱比锡书展奖”的《德国人和他们的神话》(2009),《新德国人》(2016)和《三十年战争》(2017)等,这些著作几乎都曾占据《明镜》周刊畅销书排行榜数月之久。赫尔弗里德·明克勒还曾获得过多个学术奖项和荣誉,包括阿比·瓦尔堡学术奖、弗里德里希·席德尔文学奖、约翰内斯·古腾堡基金会教授席等。赫尔弗里德·明克勒本人并不仅是深入研究的学术学者,也是积极参与政治事务的政治学家,他本人也是前德国总理默克尔政府智囊团的一员。
在讲述昭示必然性的时候,明克勒首先是政治学的学者,但从历史学的角度是达不到如此理论化的高度的。明克勒运用了历史学方法研究政治思想史,对历史学方法的使用和对材料的驾驭,令人叹为观止。他特别对比了宗教和神话影响的功能,宗教里因为有个全能的上帝,是可以改变命运的。而神话并非如此,神话里讲的是历史的必然性和命运的必然性,只要到了神话这个层次,发展就不会有改变。因此,通过讲神话,民众会被诱导性地告诫,国家的未来将一定往何处去。此时神话对民众心理暗示最大,对国家、民族的帮助也是最大的。
同时兼顾历史与政治,使得他既能以历史的角度深入研究过去德国人的心理与倾向,又能顾及现实政治正确,不至于思想僵化腐朽。这种兼顾使得他不会落入无休止的对政治的批判当中,而是将他置于一个相对中立的角度进行分析,让全世界无论在二战中处于何种角色与立场的国家的人读起来都不会认为有失偏颇。能对历史和政治同时中立、同时报以关怀心理的著作,属实是相当难得。
二、困扰德国人的现实问题
明克勒认为,随着纳粹德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当中的战败,那些曾经发挥过巨大作用的辉煌神话也随之衰落了,这也是迄今为止困扰德国人的现实问题。笔者看来,衰落的原因可能有二,一是盲信神话带来的“创伤”,二是对现实物质生活变好的渴望超越了对神话的信任。
(一)盲信神话带来的“创伤”
首先是盲信神话带来的“创伤”。战争时期德国政府、学者对神话采取了利我性解读与小心翼翼、若有若无的怀疑的态度,当神话内容与现实所求有相悖之处时,就选择性地进行遗忘或是忽略,只盲目地运用对自己有利的部分进行解读,甚至为此美化自己的恶行。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德国陷入了一种如今看来似乎是“极端民族主义”的情绪当中。说是“似乎”,是因为这种情绪有迹可循。第二次工业革命以后,德国得到了迅速的发展,地缘政治等因素使得周围的早早兴起的资本主义帝国诸如英国、法国等国家势必会对德国采取类似于“合纵连横”的政策以提防德国的强大,同时也会觊觎德国的既得利益。充满激情的歌手奥托·里昂于1893年在歌词当中写道“四周都是敌人”,从中可以窥见德国人对当时欧洲局势的认识与反应。无论是历史与现实因素带来的对周围国家的怀疑与猜忌,还是各种政治上、以及隐藏在娱乐文化当中的焦虑宣传,无一不在触碰着德国人敏感的神经。一切都在隐隐约约地暗示,德国人正如腹背受敌的英雄齐格弗里德,而他们如果不“自强不息”,就会最终落到像齐格弗里德一样的下场。因此,主动出击似乎是“大势所趋”的不得不为之举。
一战之前比洛侯爵就利用《尼伯龙人之歌》,将此时的德国比作“忠诚的尼伯龙人”,誓要对盟友奥匈帝国效忠,实际上是要掩饰自己的进攻政策,满足自身的利益需要。在这里,神话运用的政治性属实是过于强烈。英勇的齐格弗里德和反抗的勃艮第人并不是同一方,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的势力,但由于他们同样都光辉,因此都被政客当作是德国人的象征,充分体现了“一切好的皆为我所用”的特征。比洛侯爵的“旁征博引”只采纳了《尼伯龙人之歌》当中对自己有利的部分,他甚至利用了德国人内心深处对此类英雄的尊敬与神往为自己冷漠的利益需求、为德国参与战争并划分“蛋糕”的现实愿望提供一个合理合法的依据。在战争过程当中,德国军队在战场上取得的胜利也被人们隐隐联想到“尼伯龙人神话当中那个金发的英雄做出了战斗的好榜样,他打败数量占优的敌人,主要是蛇和龙这样的怪物,最终获得了胜利。”如果仅仅是政客与官员的附会,那么尼伯龙人神话与现实的联系在德国人心中可能并不会产生如此强大的共鸣;可是后续发生的恰与神话内容相合的事实,则一定会潜移默化地在德国人心中加强“现实正在重演神话”的联想。
但是,《尼伯龙人之歌》当中英雄齐格弗里德的下场却在战争“高歌猛进”的时候被遗忘了。直到战争结束以前,德国军队最后的突破性攻势遭到彻底的失败时,德国人还坚持用英雄的名字命名各项行动,他们渴望神话当中这些英雄的神勇能为他们的行动带来优势。但是往往与愿望相违背,被政客与军官刻意想忽略的齐格弗里德的下场恰恰发生了,一切正如神话当中所预示的那样,德国战败了。按照理论来说,人们对神话的盲目解读与信任会进入一个短暂的休息期,因为他们战前与战时都坚信象征着正义的自己会胜利,可现实是他们成为了侵略方并且失败了。但是,一战在当时欧洲人眼中、亦或者是现代人眼中都是以欧洲为中心的,它所爆发的原因离不开欧洲内部的因素,更离不开欧洲各民族的矛盾与争夺,在当时德国人眼中,相较于二战,一战更像是仅与周围国家进行的战争,像是《尼伯龙人之歌》当中那样的地区性战争。一战后对德国的惩罚报复又加重了德国人的民族情绪,所以神话带来的文化心理不但没有进入休息期,反而甚嚣尘上,甚至将矛头对准了人民。齐格弗里德背后中一枪而死,而德国人却在自己的解读过程当中更改成了“匕首”。这一更改看似是不起眼的,实际上是暗含了价值观批判的。掷出长枪起码需要力量,匕首却是随手一捅就可以害到人的。相比起来匕首更凸显了偷袭者的弱小(被弱小袭击是被忤逆、耻辱的体现)、以下犯上的侮辱和蔑视。而这一偷袭者则被解读成了制止战争发生的那些人。这些人在我们如今看来无疑是制止了战争进一步对人们生活生产的破坏和对生命无休止的践踏,可在当时却成为了小人。希特勒在《我的奋斗》当中写道:“当时没有并肩奋斗的人,是议会的那些小瘪三,是所有搞政治的政党流氓。”“直到浴血奋战的齐格弗里德最终死在阴谋的匕首下。”汉斯·冯·塞克特少将在1917年7月所说“祖国从背后袭击了我们”,从中也可窥见一斑。
在二战中,纳粹的舆论宣传机器同样广泛的使用尼伯龙人的神话。比如将斯大林格勒战役称为埃策尔大厅战斗的翻版,并要求在斯大林格勒城下被合围的第六集团军效仿哈根和勃艮第人战斗至最后一人。除了尼伯龙人的神话外,纳粹还使用了其他德国民族神话,比如著名的“巴巴罗萨计划”。但是二战带来的教训是更加惨痛的,德国人的民族情绪和对“自己是神话当中英雄”的坚信带来的是对其他民族的残酷屠杀和更加严重的制止与惩罚,并且更重要的是,相较于一战,德国人自己认识到了这一点,世界体系也自二战之后发生了变化。对神话的盲目崇拜、对政客所谓解读的盲目信任与联想使德国人狠狠受到了教训,战后对于神话的联想则很轻易就落入虚无中;更何况二战罪行之严重也有神话的影响因素存在,德国人难免会对神话产生避讳。德国人于战后令世界瞩目的承认战争罪行的态度和对新世界体系的接受足以证明这一切。以上即是笔者所认为的盲信神话所带来的“创伤”。在二战结束后,这些古老的德国神话不再具有神秘的魅力,有些逐渐销声匿迹,有些重新回到文学和艺术等它们原本的样子。
(二)现实物质生活的影响
战后初期,人们对战斗感到厌倦,只关心如何生存下来。很快,联邦德国经济的繁荣初现端倪,对物质美好生活的向往,渐渐取代了德国人在精神和政治方面的追求。对物质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很容易会让人忘却会昭示一切终将发生的神话故事。然而作者认为德国的神话越来越少的想法,在德国并不是第一次出现。1986年,时任联邦德国总理顾问的历史学家施特姆尔(Michael Stürmer)在《法兰克福汇报》上发表文章,批评当时的联邦德国已经成为了一个“无史之国”,呼吁德国人去探寻第三帝国史之外的“失落的历史”,从而为联邦德国创建一种全新的历史意识与政治认同,在过去中找到未来的方向。前文已说德国的“神话”更像是一种经过改编和解读的历史故事,因此此处的历史故事亦可以理解成是神话故事。这也是作者称德国人得了“神话缺乏症”的背景之一。然后,他用了600页的篇幅去论证,政治神话在德国历史的每一个转折点上都发挥过举足轻重的作用,如今的德国需要新的政治神话来推动自身的重新崛起。二十多年过去了,虽然德国人的诉求从历史转向神话,但是究其本质,他们都还在试图解决万分棘手的德意志民族国家认同问题。而这个问题,在目前的德国公共领域——无论是专业公共领域,还是政治公共领域——尚无法达成共识。甚至可以这样说,任何试图就此给出方案的人,都不可避免地会遭遇反对意见。
随着新的世界体系的构建,德国已经无法再次获得像20世纪上半段那样的国际地位,尽管它目前在国际上仍有很高、其他小国无法比拟的政治影响力,尽管它与法国等国家建立欧盟成为全球政治经济格局当中的一个巨头,但是相对的情况下,地位明显已经不复从前,这也是困扰德国人的现实问题。并且,由于历史和政治因素,德国人本身对二战的历史或者“辉煌”都会有所避讳和谨慎。
总体来说,《德国人和他们的神话》一书,展示了德国神话和由神话所衍生的在各个时期的不同解释的现实。二战之后,分裂的德国对于政治神话的解读又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态度。这部书采用了宏大的历史分析方法,同时采用了政治学的角度,论述了德国近代以来的政治神话,尤其注重考察它的嬗变过程,它如何塑造德国人的民族个性,德国人如何因为对神话当中人物品行的神往而被政治神话所激励,德国的政治悲剧如何与神话联系在一起。德国的神话随着德国的“辉煌”而兴起、繁荣,亦随着二战的结束逐渐隐于尘中,直至今天仍成为德国人的现实问题,被反复用以琢磨和期盼。